二十四节气中,大约没有哪个比“谷雨”有着具神话颜色的来源传说了。
据《淮南子·本经训》载:“昔者仓颉作书,而天雨粟,鬼夜哭。”仓颉发明汉字之举惊动了六合,以至于呈现了天降粟谷如雨下的奇迹,后人遂将这一天定为“谷雨节”,用以留念仓颉这位“文字鼻祖”。民间所谓的“清明祭黄帝,谷雨祭仓颉”之风俗,正根由于此。
在仓颉的家园陕西省白水县,至今依然有在谷雨时节举办传统庙会祭祀仓颉的风俗。在仓颉庙的西门,有一联曰:“雨粟当年感天帝,同文永世配桥陵。”这副对联的上联,便源于《淮南子》中的典故。
其实“雨粟当年感天帝”七个字,多多少少有些误解。高诱为《淮南子》作注云:“天知其将饿,故为雨粟。鬼恐为书文所劾,故夜哭也。”这句注解粗心是,老天知道仓颉造字会导致人心虚伪,人们会因离心离德而饿肚子,所以下了一场谷子雨;而鬼在夜里哭泣当然也不是出于感动,而是文字的呈现使鬼无法隐遁身形而堕入惊惧。后人一差二错地将谷雨定为仓颉留念日,假使天帝有知,真不知道要做何感想了。
《淮南子》中的奇诡传说当然缺乏为据,但文字与谷雨之间,却隐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照应。文字的呈现,使人类总算从渺无踪影的神话年代过渡到文明昌盛的信史年代;而谷雨的到来,则让人们从蛰伏隐忍的春天步入百卉千葩的夏天。如果说,人类开端的文字必定镌刻着文明进阶时的年轮,那谷雨这一节气,天然也会浓缩着时节更迭时的纹路。
谷得雨而生,花竟则立夏
“天雨粟,鬼夜哭”的神话无法引认为据,“谷雨”二字的正解天然还要到人世寻求。《管子·四时》云:“时雨乃降,五谷百果乃登。”所谓“谷雨”,当取“雨生百谷”之意。元人吴澄编著的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中载:“三月中,自雨水后,土膏脉动,今又雨其谷于水也。”吴澄在此说到“雨”当念去声,作动词运用,侧重于降雨这一动作——其实无妨将雨视为兼类词,既指下雨的进程,也能指雨自身,由此,明人王象晋所著《群芳谱》中“谷雨,谷得雨而生也”一句,也便熨帖起来。
在传统社会,雨是影响农业出产最重要的天然现象之一。为此,自秦汉年代起,我国便确立了紧密的雨泽奏报准则,以猜测和核实从各地收集到的出产和粮价信息。从这个视点来看,将气候称为“雨候”也不为过。不同农时人们对雨有着不同的爱情,顺时应势的雨是好雨、喜雨,遁天妄行的雨就成了淫雨、孽雨。所谓“清明宜晴,谷雨宜雨”,谷雨时节,降雨量显着增多,这对谷物的成长极为有利。因而,“谷雨”之“雨”,正是知时节的好雨。
“谷雨”之名充溢吉利涵义,谷雨的三候也饱含着生命力。
谷雨榜首候是“萍始生”。萍即浮萍,这种飘浮植物因流水而四处流荡,聚散不定,由此衍生出“素昧平生”这一成语——而萍与水的相逢,便发生在谷雨。不过,若将萍视为植物的代言人,那谷雨时节便呈现了另一场更为缤纷的相逢:花信风。
徐锴《岁时记·春日》有言:“三月花开,名‘花信风’。”所谓“花信风”,开端便特指阴历三月百花盛开时的风信;北宋后,花信风扩展到春季六气十八候,以梅花为首、以楝花为尾;及至明初,花信风现已涵盖了小寒至谷雨四月八气二十四候。不管哪一个版别,花信风的结尾没有变,那就是谷雨时节顺次盛开的牡丹、酴醿和楝花。
谷雨的三朵花,都暗含着暮春的伤感。
牡丹尊贵严肃,谷雨后三天合理盛开之时,民谚有“谷雨三朝看牡丹”之说,牡丹也因而有了“谷雨花”的雅称。不过,任其怎样雍容华贵,到了辛弃疾笔下,毕竟仍是成了“只恐牡丹留不住,与春束缚清楚”的喟叹。
酴醿的花语是终点之美,标志了分别和哀痛,苏轼诗云:“荼靡不争春,孤寂开最晚。”《红楼梦》也曾借荼靡的诨名签“年光光阴胜极”预示着贾府的衰落。
楝诨名望最小,不过别有一番纠缠之意,清少纳言在《枕草子》中说:“树木的姿态尽管丑陋,楝树的花却是很有意思的。像是枯槁了的花似的,开着很特别的花。”个中味道,大约非局中人不能了解吧。
生在谷雨时节,三朵花的命运注定要沾染上分别之情。正如明人王逵《蠡海集·气候类》所言:“花竟则立夏矣。”谷雨之后,花信风就此完结,再往后就是夏天的“绿阴芳草长亭”。
谷雨第二、三候都与鸟有关。第二候是“鸣鸠拂其羽”,“鸠”即布谷,其叫声近似于“布谷”,在古人眼中,这是在提示人们及时耕种谷子,莫耽搁农时。谷雨第三候,是“戴胜降于桑”。“戴胜”又称“鸡冠鸟”,鸣叫里羽冠崎岖,因与女子戴在头上的饰品“春胜”类似而得名。戴胜不去别处,却偏偏降落在桑树上,道理和布谷催耕相同,是在勉励人们采桑养蚕了。
在古人眼中,鸟本是时节之官,据《左传·昭公十七年》所载,古代掌管四时八节的官职均以鸟为名,谷雨三候中有两候为鸟倒也不稀罕。非但谷雨如此,七十二候中触及鸟的有二十一个,纵跨十三个节气,贯穿春夏秋冬,仅仅像谷雨的布谷和戴胜一般接连急着劝课农桑的,却是绝无仅有了。
种棉禁蝎,百鱼近岸
所谓“清明断雪,谷雨断霜”,谷雨时节寒流日渐退去,气候日渐温暖,一年傍边的榜首场大雨,往往便呈现在这一时期。此刻正值夏始春余,恰恰又是初插禾苗和新种作物极需雨水润泽的时期,因而降下的雨水特别为人所喜。
俗话有云:“雨生百谷,时雨将至。” 这儿的“时雨”,指得不是忽降忽止的急雨,而是应时而至的及时雨。《水浒传》中的宋江因乐善好施被江湖人称为“及时雨”,须知宋江不常有,谷雨之雨却是年年按期而至,由此看来,谷雨那是比宋江还要暖人心脾的存在了。
关于谷雨期间春忙的谚语不少,比方“谷雨前,好种棉”“谷雨不莳花,心头像蟹爬”“清明谷雨紧相连,早稻区域种秧田”……在布谷和戴胜的敦促下,人们手上的活计正式繁忙起来。毕竟是开端的耕种,农民们坚持着归于自己的朴素口彩。有些当地要吃发糕,涵义稻种芽壮根“发”;吃豆芽菜,涵义稻种下地有根有“芽”。在浙江衢州,人们还会在耕种后将柳条刺进秧田的进水口,直到拔秧时才拔去,意在“留”秧。
除了水稻与棉花栽培,采桑育蚕也进入到了繁忙阶段。不过与农田旁鸡犬相闻的热烈不同,蚕农们却进入了“家家闭户,不相往来”的状况。一来,蚕需求蚕娘时刻看护,养蚕人天然无暇串门;二来,蚕生来娇贵,封闭蚕室也有利于避免感染病害。在重要的蚕乡,谷雨期间甚至会为了养蚕大计推延科考、断案、捉盗等公务。嘉庆年间《余杭县志》记载:“遇蚕月,邻里水火不相借,至蚕熟茧成,始相问慰,点茶为乐。”这一风俗,民间称之为“关蚕门”。
有阳光的当地就有暗影。谷雨给田间的农作物带来了复苏的希望,一起也给通过绵长蛰伏的毒虫带来了喘息之机。农谚有云:“谷雨三月半,蝎子有千万。雄鸡唱一遍,蝎子不碰头。”“雄鸡唱一遍,蝎子不碰头”当然仅仅农民们的夸姣希望,而“谷雨三月半,蝎子有千万”却是现实日子中不得不面临的要挟。蛰伏的毒虫除了蝎子,还有蜈蚣、蛤蟆、蛇和蜘蛛等,这些高度风险的生物被合称为“五毒”,是谷雨期间人们安稳日子一道反常暗淡的暗影。
为了按捺虫灾,各地的农民也想尽了方法。穿五毒衣、挂五毒符、吃五毒饼……据清人吕种玉《言鲭》记载,山东农民“于谷雨日画五毒符,图蝎子、蜈蚣、蛇虺、蜂、蜮之状,各画一针刺,宣告家户贴之,以禳虫毒。”山西农民会在谷雨当日在墙上贴“谷雨禁蝎贴”,灶神位则贴上“谷雨鸡”,再配以禁蝎咒语,咒语也深入浅出:“谷雨日,谷雨晨,茶三盏酒三巡,逆蝎千里化为尘。”安徽部分区域的乡村还发展出了极具当地风俗颜色的谷雨画,其间最闻名的如《单鸡衔蝎》《双鸡衔蝎》《鸡报平安》……由于能克蝎子,鸡始终是画里的明星。
如果说附着于土地上的农民们在谷雨时节还算喜剧参半,那关于流浪在波浪之上的渔民们来说,谷雨就是肯定的庆典。渔民们信任“鱼鸟不失期”,每年一到谷雨,歇息了一冬的渔民便开端整网出海打鱼,一年的劳动也就正式开端了。
这当然不是偶然。谷雨时节,春汛水暖,黄渤海一带的鱼虾遵从着洄游规则从深海涌至海岸,渤海湾的浅滩遍及泥沼、海草丰美,恰又合适鱼类繁衍,所以一到谷雨,近海便成了天然的鱼仓,渔民们说“过了谷雨,百鱼近岸”,就是这个道理。
如此重要的时刻节点,当然要配以盛大的祭祀活动。在山东半岛的不少当地,如荣成、龙口等地,一贯保留着祭海典礼,流程迥然不同:年青渔民在年长渔民的指导下抬着“猪头三牲”,带着香案纸烛,鞭炮齐鸣、锣鼓喧六合来赶到龙王庙向海龙王献祭,在祈求新的一年鱼虾满舱后宣告开海。
谷雨之后,鱼汛期大约能持续一个月,这时节海里的鱼群连续登岸,岸上的鱼市也热烈非凡。自此之后直到小满,各类鱼根本完全,渔民所谓“小满鱼齐”一说,意思是过了小满便没什么大的鱼群,能够逐渐歇网了。相关于一年四季,渔民们这段嘉年月时刻并不算长,所以谷雨这个起点更显得特别重要。古早时年长的渔民们常教训年青人“别拿谷雨当小满”,言下之意,就是谷雨正是鱼多时节,可不能像小满相同三天打渔两天晒网——否则,便要错失捕捉的好时节了。
茶煎谷雨春,诗写梅花月
农民渔夫的谷雨被挥洒在土地和海洋上,文人墨客的谷雨则被渲染在茶与诗中。
江南多绿茶。各地依挖掘时刻的不周分为春、夏、秋三茶,其间以春茶的质量和口感最好。春茶中的佳品,古人有“明前茶”和“雨前茶”之谓:前者是清明前采的茶,芽叶细嫩,色幽香绝,一贯被视为茶中上品;后者是清明至谷雨前采的茶,味道鲜浓而耐泡,别具神韵。若再熬到立夏,茶叶便粗老到不胜进口,所谓“茶到立夏一夜粗”了。
不过,春茶是不是一过谷雨便神采俱损,却是值得参议的问题。明人许次纾在《茶疏》中说道:“清明太早,立夏太迟,谷雨前后,当时适中。”稀缺的明前茶并缺乏贵,在许次纾眼中,谷雨前后产的茶性格温凉,有祛火、明目、除湿的成效,当属真实的极品。许次纾的说法,在“谷雨谷雨,采茶对雨”这一民谚中也能得到印证。谷雨是采茶的好时节,此刻雨量充分、温度适合,茶树通过一季的安居乐业,芽与叶均肥硕碧绿,正是收成的时分。老道的茶农还要考究,说用谷雨这天上午采的新鲜茶叶制成的干茶,才是真实的谷雨茶,却不知背面是仍是典礼感在作怪了。
茶的芽与叶在不同的采摘时刻节点上形态万千,古人对此极为考究。初长了一支单芽的,称为“莲心”;“莲心”通过成长后抽出一片嫩叶,叶如旗、芽如枪,就唤作“旗枪”;若再抽出一片叶,两片叶如鸟雀之喙,就成了“雀舌”;叶子再持续长,芽所占的比重更小,就终究长成了“鹰爪”。“莲心”过早,茶味太淡;“旗枪”“雀舌”口感舒适,鲜香怡人;“鹰爪”已是茶中下品,价值不大。清明、谷雨所产之茶多“旗枪”“雀舌”,天然广受茶客们的喜爱了。由此看来,清明谷雨本也没必要分得太理解,清明茶与谷雨茶都是一年之中的佳品,又何须一定要拼出高低呢?古代文人喜爱在“阳春三月试新茶”,清明谷雨同时品茗,各有各的味道。
茶在树干上是叶与芽,一入文人口便又成了诗。如宋人黄庚在《对客》中所写的那样:“诗写梅花月,茶煎谷雨春。”自茶道昌盛以来,凡是文人多嗜茶,关于茶中冠冕谷雨茶的偏爱之句,由唐至清,可谓信手拈来。
晚唐时期闻名的诗僧、茶人齐己存世茶诗十三首,其间最知名的要数《谢中上人寄茶》,写的就是谷雨茶:“春山沟雨前,并手摘芳烟。绿嫩难盈笼,清和易晚天。且招邻院客,试煮落花泉。地远劳相寄,无来又隔年。”唐宋时期,茶客对沏茶所用之水的要求极高,好茶非要用特定当地的泉、井、江水不行,《谢中上人寄茶》中美如绿烟的谷雨茶,天然也要用落花泉流才相配。这种茶极为宝贵,哪怕是见多识广的齐己也要冒着当地偏僻请友人遥寄,否则就只能再隔一年才干品尝了。
宋代“梅妻鹤子”的林和靖,隐居西湖,结庐孤山,却躲不开谷雨茶的引诱。他在《尝茶次寄越僧灵皎》前两联写道:“白云峰下两枪新,腻绿长鲜谷雨春。静试恰如湖上雪,对尝兼忆剡中人。”宋代所饮之茶与今世不同,是用茶粉点成的抹茶,林和靖面前的谷雨茶点成后如湖上积雪,令诗人情不自禁回忆起剡中的友人,这一盏谷雨茶里躲藏了多少人世烟火,却只有诗人自知了。
明代唐伯虎三笑点秋香的典故众所周知,其实点秋香是假,点谷雨茶却是真。唐寅有一卷行书七言律诗轴《谷雨》纸本撒播至今,诗写得风流秀美:“千金良夜万金花,占尽春风有几家。门里主人能功德,手中杯酒不须赊。碧纱笼罩层层翠,紫竹支撑叠叠霞。新乐调成胡蝶曲,低檐将散蜜蜂衙。清明争插西河柳,谷雨初来阳羡茶。二美四难俱备足,晨鸡欢笑到昏鸦。”为唐伯虎所推重的阳羡茶大有来头:这种茶产于江苏宜兴,以汤清、芳香、味醇而誉满天下,有“皇帝未尝阳羡茶,百草不敢先开花”之称。茶农炒成茶后以太湖旁顾渚山的金沙泉流冲泡,再盛在宜兴紫砂壶中,怎一个“三绝”了得。
清代名列“扬州八怪”的郑板桥以狂放不羁、轻视权贵著称,六十岁时曾撰自寿联一副,其间一句写道“但得温饱就好,稍有羡余更佳。”而谷雨茶,无疑是郑板桥“羡余”中不行或缺的组成部分。他的《谷雨》写道:“不风不雨正晴和,翠竹亭亭好节柯。独爱晚凉佳客至,一壶新茗泡松萝。几枝新叶萧萧竹,数笔横皴淡淡山。正好清明连谷雨,一杯香茗坐其间。”清明已过,接近谷雨,怎样不能来盏香茗呢?纵然如郑板桥这样的怪人,诗不一定要写梅花月,可是茶,仍是要煎谷雨春,才不负年月。
年月公平地行为世上的每一小方六合,而谷雨却能在不同的旮旯投射下不同的纹路。若套用张岱《湖心亭看雪》中名句“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”,此刻的人世景色就是:鸟与花与耕与渔与茶与诗,六合一谷雨。